二大娘隨筆散文
二大娘,我的一個不算太遠的本家伯父的妻子。伯父在他那一族中排行老二,按榆社的習俗,“伯父”稱“大爺”,“二大爺”的妻子自然稱“二大娘”了。
二大娘于十二天前即正月初二去世,享年八十一歲。
榆社有句老話:“有福的人出生在初一、十五,沒福的人去世在初一、十五!边@樣說來,二大娘也不算“沒福的人”,至少,她不是去世在“初一、十五”?伤囊簧鷧s實在令人感慨,去世后的清冷、孤寂也令人唏噓。
初八是她下葬的日子,我們回老家為她送行。
我們老家是典型的“空心村”——村莊向四面發(fā)展,中心的老房子大都已無人居住或坍塌。她的家就在村子的中央,是老輩人留下的三間土坯房。只有房子的東面有戶人家,西面與南面都是老房子的廢墟。院門在南面,是簡易的籬笆門;西面的“圍墻”是由撿來燒火做飯用的樹枝、木片“壘”成的。屋頂的西南面被火燒得露出了大梁與椽子,屋角傾斜、屋瓦脫落。很破敗、很沒落。
二大娘的靈棚搭在院子的中央。四根木柱上綁兩根橫木,一塊白色的塑料布橫搭過來就是一座靈棚了——簡易得令人心酸。靈棚里,連油漆都未上、只刷了一層黑墨的棺木橫放著,上面放著她的遺像:面容清瘦,頭發(fā)凌亂,眼神似乎有點茫然。棺木旁,二大爺的一個從包頭回來探親的侄女無聲地枯坐著為她守靈。好在天氣晴好、陽光溫暖,孤獨但少了一點凄涼。二大爺,那個七十九歲、身體極度衰落、平時走路佝僂著腰使得腦袋都快要挨住腳的老人,此時正在屋里的土炕上無聲的流著淚。另一個嫁到本村的侄女與侄女婿則忙碌著招呼前來幫忙的本家叔叔、大爺、兄弟們?yōu)樗投竽锏侥沟匕苍嶙鲋鴾蕚涔ぷ鳌?/p>
沒有哭聲、沒有哀樂、沒有嘈雜聲,只有忙碌聲與人們干活時互相簡短的招呼聲……
十多個來送葬的親屬,有的在屋里或屋前默默地坐著,有的則站在院門外的廢墟旁小聲議論著靈棚上的挽聯(lián)。挽聯(lián)是一個粗通筆墨的本家侄兒寫的。簡簡單單十四個字——“一生勤儉無牽掛,兒孫滿堂無人憐”,讓人只看一眼就忍不住落淚。
挽聯(lián)是二大娘一生的寫照!
二大娘出身貧寒,上世紀三四十年代,亂離時代、偏遠鄉(xiāng)村的娘家沒有給她的童年、少年留下多少幸福、美好的回憶。成年后嫁到與我們老家一河之隔的村莊,同樣是農家、同樣貧寒,她與丈夫辛勤勞作,但一個女兒、七個兒子一個接一個出生,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。之后,丈夫染病去世。留下她——一個寡婦拉扯著八個孩子生活,能活下去就不錯了!艱難困苦中,孩子們漸漸長大,女兒與五個兒子相繼成家。四十七歲那年,她帶著六兒、七兒來到我們老家,嫁給了我的二大爺。
二大爺家同樣貧困。他有過一次婚姻,但女方嫌棄他懦弱無能,連去地里干農活都笨拙得讓人嘆息。所以,他們的婚姻只維持了幾年。遇到二大娘時,他已獨居二十余年了。于是,兩個苦命的人走到了一起。春耕,夏耘,秋收,冬藏……他們在幾畝薄田里辛勤勞作,期望從此以后能過上好一點的生活。然而,家底微薄,他們再怎么辛苦也只能維持個溫飽。
俗話說,平地起房尚且不易,先填大坑再建屋就更難了。再加上兩個即將成年的孩子不是很聽話,不愿過“面朝黃土背朝天”的生活,也找不下賺錢的門路,總是在兩個村子來回亂逛……
但是,在農村、尤其是改革開放的年代,政策給了農民極其寬松的致富機會。一個正常的人、一戶有強壯勞動力的人家如果依然不能改變貧窮的困境,是會被人瞧不起的。二大爺、二大娘家就是這樣。盡管他們都是好人,盡管他們也很愿意在別人家有困難的時候出力幫忙,比如在農忙時節(jié),誰家缺人手,她干完自家的農活時,總會上前搭把手。但總是改變不了“不被人當回事”的處境。
在我的記憶中,她總是被人耍笑。盡管好多時候,大家的耍笑是善意的,但“不被尊重”的事實卻是不可改變的。尤其是誰家有婚喪嫁娶的事情、本家們聚在一起時,女人們尋開心的對象總是她。每當此時,她總是跟著大家笑或是分辯幾句,高高的個子挺得直直的,清瘦的臉上不急不躁、不慍不怒。我常常感嘆:大概是苦難生活的磨練已經給她的心靈包上了一層厚厚的繭,外界的喜怒哀樂已很難觸動她了;蛘呤翘嗟仄D難生活已經讓她把一切都看開了、看淡了、看穿了,人自然也就變得豁達了。我寧愿相信是后者!
因為思想者總是走在常人的前面,常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,自然不能了解他,只能仰視他或者取笑他。二大娘不是思想者,但她經歷了常人沒有經歷的苦難,她的處事心態(tài)就該與眾不同了吧?
后來,我的伯父與奶奶相繼去世,我也就很少回老家了。偶爾回去也是因為親族有了婚喪嫁娶的事情。遇到她的時候,她也總是老樣子:高個子,清瘦,灰白的中式褂衫上常有污跡。我的母親同情她,也一直忘不了農忙時節(jié)她到地里幫奶奶與伯父鋤草撒肥的事,每次回去時總要給她帶點餅干之類的吃的東西或幾件半舊的衣服,她總是感激著接過來便趕緊送回家。
只是我對她的情況的了解便大都來自老家人的述說了。
先是聽說,她的六兒、七兒到外面打工去了。逢年過節(jié)也很少回來,她很牽掛他們,常對人訴說她的惦念,有時還會掉幾滴眼淚,然后收獲幾句安慰的話或一掬同情的淚。
后來又聽說,她的六兒、七兒涉及到一樁斗毆事件,六兒死亡,七兒被抓判無期。她一下子變得絕望了。四處打問、四處求人,反復地敘說、不停地流淚成了她生活的全部。六兒死亡,她認了;七兒在鐵窗里度過一生,她不甘心!
好在一個懂法律的親戚幫忙上訴,案件得以重審,七兒的刑期改判為二十年。二大娘的生命中似乎又照進了曙光。于是,她又開始了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生活;有時間的話幫親族們干干活;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仍被人耍笑一回,但她滄桑的臉上總會露出一點笑容。
只是她的生活依舊貧困,地位依舊卑微。一個本家侄兒幫忙為他們兩口子申請了低保,一年兩千余元的收入也足夠他們的油鹽醬醋錢了。至此,他們的生活稍微有了點好轉。
漸漸地,兒女們也偶爾來走動走動,來往最多的應該是女兒女婿了。女兒女婿是鄰村的農民,家境也不太好,脾氣也不太好,孝悌之道也不是很懂,至少在言語態(tài)度上不懂。農忙時他們會來搭把手,尤其是高強度的勞動,比如翻地、播種時,他們會牽來他們的牛幫忙。但當兩位老人笨手笨腳時,女婿也會高聲斥罵。于是村民們眼中就會出現(xiàn)這樣一幅畫面:干坼的黃土地上,女婿趕著牛在前犁地,二大娘或二大爺在后邊撒種。手腳遲慢一點的話,女婿聲嘶力竭的呵斥就會在田野上空回蕩。老人就愈加手忙腳亂出錯,但臉上卻無怒無怨。
于是,村民們就又會感嘆一番:感嘆他們的艱辛生活,更感嘆他們面對艱辛與委屈時的云淡風輕。但二大娘卻非常珍惜這份親情。她會把有限的低保收入一分一分的攢起來。吃、穿、用,能節(jié)儉就節(jié)儉,有些物品用了一年又一年,即使破舊不堪依然勉強用,她絕不花錢買一樣多余的。幾年下來,也攢下了那么幾千元錢,隔三差五給女兒一點,到最后,幾乎全給了女兒。
不僅如此,農閑時節(jié),他們還會把女兒女婿家的牛留下來替他們養(yǎng)著。
由于二大爺腿腳不靈便,放牛的任務便自然而然落到了二大娘的身上——一個七十多歲、瘦削的老嫗牽一頭壯實、倔強得時不時還站住讓人拉都拉不動的黃牛走過村莊,穿過樹林,繞過村莊周圍的莊稼地到荒野、山坡放牧的情景,想想都覺得凄楚。
有一天,母親回了一趟老家。晚上回來后嘆息著跟我們說,她見二大娘了。二大娘鼻青臉紫的。前幾天在山坡上放牛,牛不走,她使勁拽,拽不動,射脫韁繩,她從山坡上滾了下來。好在山坡不高,坡上、坡下也沒有石頭,只是受了點外傷。母親與幾個妯娌同時指責她的女兒女婿“不像話”。二大娘卻說,給他們放牛,一來為孩子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她也心安;二來女兒女婿常來照料照料牛,順便也能來看看她。愿望卑微得讓人心酸。
放牛的日子持續(xù)了幾年,后來女婿中風偏癱,女兒賣掉黃牛給丈夫治病,二大娘才又恢復到農閑時節(jié)串串門、嘮嘮閑話的生活。但大伙明顯地看出她落寞了很久。
此后,女兒也來得少了,但女兒每次來,二大娘總會把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錢悉數交給她,讓她給女婿求醫(yī)買藥。所以,直到去世,二大娘家都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。挽聯(lián)上的“一生勤儉無牽掛”大概指的就是家里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物品讓二大娘割舍不下。但我認為,它應該指的是二大娘一生面對始終拮據的物質生活無所謂的豁達態(tài)度。
2014年的9月15日,對二大娘來說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日子——小兒子七兒二十年的刑期到了,他該刑滿釋放回家了。這之前的一段時間里,她灑掃庭院、清洗被褥,甚至破天荒地給自己與二大爺做了一件新衣服。她滿心期望地等著兒子回家。叔叔嬸嬸們說,她們常聽見二大娘嘮叨:明天太陽升起來,離七兒回家就又近了一天。
然而,9月15日過去了,10月15日也過去了,直到12月15日,七兒還沒有回來。人們都以為七兒不愿意回來了。是因內疚不敢回來?還是因這兒原本就不是他的家,二十年的分離已讓他淡忘了這個家,出獄后又到別處去謀生活去了?二大娘的情緒也異常低落,背彎腿抖、面容憔悴,眼里常常滿含淚水。后來,幫七兒上訴的那個親戚回來,大家才明白:七兒二十年的刑期是從改判的那天算起,不是從入獄的那天算。這就意味著七兒還得服刑差不多一年。一年后七兒就能回家了。二大娘這才重新看到了希望,開始又有了點精氣神,但明顯的大不如從前了。
快過年了,二大娘在忙完家里的'活后常常蹣跚著穿過小巷到大路邊的石頭上坐一會兒。她說是曬曬太陽,冬天的陽光很暖和、很明亮,落光了樹葉的樹枝映襯著的藍天也很清爽,比又黑又冷的家里舒服。其實大家都知道她是在望她的女兒,往年女兒在過年前總會來看看她,給她送點年貨,但今年卻不知為什么遲遲沒來……
大年初一的早晨,天還黑漆漆的時候,村里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,家家戶戶沉浸在節(jié)日的喜慶氣氛中……二大爺也早早起來,到院子里點燃了用谷子的秸稈做的“旺草”,點響了爆竹……與所有人一樣,他們也渴望著來年生活能“有聲有色”。但就在此時,不幸發(fā)生了,一只點燃的大爆竹騰起后鉆進了屋頂的煙囪,一聲巨響,火星四濺,煙囪被炸飛了,屋頂的荒草開始燃燒,接著是屋梁、屋椽……火光中,二大爺跌坐在地,二大娘捶胸頓足……好在本家叔侄及時趕來,火被撲滅,屋子也只燒壞了屋角,還能勉強居住。
大年初一即遭火災,大家安慰兩位老人:“火燒柴門開”。但二大娘卻無限悲傷,本來屋子就已老落破舊,又被燒壞屋角,什么時候修理?女兒過年都未來看他們,二大爺唯一的親侄兒又遠在福建打工。要修理,還得拖累他人。更主要的是,火災是否預示著某種不幸?夢中牽掛著的七兒是否能如期回來……
二大娘心事重重。
初二的上午,二大娘的情緒依然低落,簡單吃了點早飯的她傷心的躺在炕上……同族的幾個小字輩來給她與二大爺拜年問安。按照習俗,小輩們拜年磕頭時,長輩應端正地坐著。二大娘流著淚、掙扎著起身招呼他們時一頭栽倒……
這一栽倒,她就再也沒有醒過來……
時近晌午了,送葬的時辰到了,該出殯了!但二大娘的六個兒女、十幾個孫子孫女卻始終未見蹤影。
二大娘去世的當天,二大爺的侄女就告知了她的兒女們。五六天了,這中間只有二大娘的女兒來過一次,被本家的叔叔、大爺們訓斥了一通“不孝”之后走了就再也沒有露過面。
二大娘兒孫滿堂,但過世后,靈前卻如此孤獨。兒女們不露面,是因為冷漠?因為愧疚?還是因為無力或不愿承擔喪葬費用而躲避?
二大娘的兒孫們“蒸發(fā)”后,二大娘的后事——買棺木、置壽衣、入殮、縫孝衣……便全由侄女、侄女婿及本家叔伯與妯娌們幫忙……
老人們說:人去世的時候,如果身邊沒有兒女,來生再為人時就不會有后代。那么,假如真有來生,二大娘還會是這樣凄苦孤獨嗎?今世的她,生活清苦但她看淡享受,兒女成群她也極重親情,但來生她卻連親情也沒有了嗎?
出殯的時候,二大娘的靈柩要穿過村莊才能到達墓地。四個本家小伙子用小平板車推著二大娘的棺木,我們七八個女人跟在后面送行。依舊沒有哭聲、沒有哀樂、沒有嘈雜聲,我們默默地走著,內心充滿憂傷。一路上,不斷有與她年齡相仿的老人注目相送,有人甚至拉住我們問她的兒女都到哪兒去了。然后流著淚、搖著頭,嘆息著她凄苦的一生與孤寂的離世……
安葬了二大娘的當晚,天空竟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。第二天早晨,推門出來,山川原野一片白茫茫,連大樹小樹都成了玉砌瓊雕。世界仿佛陷進了一個巨大的夢境之中……
俗話說“雪蓋墓,必定富”,意思是說,人去世后,安葬到墓地的當天下起雪,白雪覆蓋了墳頭,預示著她的子孫后代會一天天發(fā)達起來。真如此的話,這應該是二大娘留給兒女們,尤其是她的七兒的最后的財富,也是最珍貴的財富。
但愿她的兒女們不要忘了自己一生凄苦的娘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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